出国日期将近,赵良工满打满算也没被允许拥有几个空闲的时间,几个大夜下来,这才能陪着孟圆到妇幼做了一次产检。超声检查的屏幕里,那枚小心脏似乎更有力一些,左右两边各有两个亮点,上下跳动,像是一双小手肆意舞动。孟圆看的母爱爆棚,高兴地拉上赵良工回家见家长。两人打车到了国寿小区的正门,赵良工径直往里走,孟圆拽住他往背后走去,拐到旁边的小巷。
眼前出现红砖水泥的六层楼房,打量看去,共有十栋,和铁路货场比邻而居。遛狗的老人,声嘶力竭叫孩子回家吃饭的妈妈,以及此起彼伏的火车鸣笛声,同一片暮霭黄昏中,繁华热闹与颓败老旧无不充斥着俗世的生活气息。
每个人都在好好过日子。
赵良工心下犹疑不定,问道:“你们住铁路局的房子?”
孟圆点点头当做回应,掏出钥匙去开楼下老式防盗门,钥匙在在挂锁里转了几圈,咔哒一声却是怎么也扯不出来。孟圆抓着大锁用力使摇晃,挂锁带着铁门当当直响,赵良工觉得她能连门带锁一起扒拉下来 ,拉起她的手说:“这种老式的挂锁我熟,我来试试。”
孟圆只是拽锁,“可以了,”她话音刚落,锁扣打开,她拔出锁头推开防盗门,掩上后又虚搭在门把上,没再上锁,“这边都是孤寡老人住着,我一直想换个方便的防盗门,阿公阿婆们都觉得浪费钱不同意……在这住了好几年,我上大学以后就住这边来了。”
没等赵良工答话,孟圆打趣问起:“怎么回事,这都一年多了也没发现?你送我回家的次数也不少,没一次见我进了哪个小区?我懂了,大概是我下了车你立刻催着司机调头就走呀?”
赵良工摊手:“我是没怎么留意,你也只和我说住国寿小区。”
孟圆轻笑:“算了,我不和你一个臭男人计较。”
上到六楼,她刚把钥匙插进门孔,门被人从里面大力拉开,夏淑良站在门口,拿着拖把叉腰叫嚷:“回来的正好,快进来,我这正打算拖地,门窗打开通风干的快。”
孟圆问她:“妈,怎么回事?”
夏淑良气呼呼道:“还不是你外婆做的好事,吃个饭都能把汤锅洒了,白瞎了我一锅猪蹄黄豆汤。”她叹气的把门往墙上抵,这才看到孟圆身后有个男人,不由僵愣,神色瞬间温缓下来,把拖把一放,拉过孟圆胳膊,问道:“这就是你和我说的那人……你也是的,带人回来也不事先说一声,这什么都没准备。”说完,不忘对着赵良工笑了笑。
赵良工了然自己来的不巧,赶忙说:“阿姨您好,我顺路送孟圆回家,马上就得回医院值班,您忙自己的,我改天放假再来看您。”说完把手里的点心和保健品全数递给孟圆。
夏淑良忙点头道:“赵医生是吧,我记得你,那还是孟圆刚工作那会儿……,你看真是不好意思,家里被我弄得一团乱,改天一定要来啊,阿姨给你做好吃的……”
孟圆一眼瞧见自家外婆正坐在沙发上赌气呢,催促着赵良工先回去,待那人转身离了楼梯口,这才进了屋。
不大的屋里头,陶瓷汤锅碎了一地,地上好大一摊汤水。外婆八十有余,因与儿媳不和,只得跟着小女儿也就是孟圆母亲过活,身体还算硬朗,就是脾气奇倔,对着自己女儿也时常不是好脸色,想必母亲多嘴念叨了两句,老太太也跟着杠上了。
夏淑良见准女婿已经离开,就忍不住嘴上不饶人:“多大年纪都不懂心疼我,我一锅好汤被你给碎了,埋怨两句都不行,你说说除了给我制造麻烦,去外头说我心硬对你照看不到位……我这么没良心怎么不叫你儿子送你去养老院,花你儿子的钱就舍不得,我就活该伺候你。”
孟圆听着话头不对,赶紧出言打断:“妈,别说了,不就一锅汤嘛,谁能没有老太太这一天,年轻人都有手脚不听使唤摔个锅碗瓢盆的,我来拖干净不就行了,汤可以再炖。”说着她接过拖把开始清理,一边对着脸色不善的老太太安慰:“外婆,您别气坏了身体,等下我给您推荐几部好看的短剧,今天您想看多久都行好吧。”
夏淑良说:“行,就我不是好人,吃我的用我的,我还不能说两句。”
老太太听着听着就红了眼睛,连声说:“怪我老了不中用,我就不该留在这个家,你们父亲走的时候,我就该改嫁,带着你们三个一起去了多好,我年纪大了,是你们的拖累,大家都盼着她死呢……”
夏淑良讥笑训道:“盼着你死一个月花七八百元钱给你买药呀,老天爷多护着你,我们兄妹几个全死光了,你都不会死,一点不知道疼自己小孩,就知道对着外人骂我不好,我姐比我好,我姐三十出头就那么去了,你怎么不跟着去,我哥日子刚见好,脑子里又长了个瘤子,生孩子都不懂挑个好日子,我们三个哪里得到你什么好,我嫂子脾气多好一人,都只能得到你的数落,还不是只能到我这里窝着……老人也要有老人的样子,做个懂事的老人,我们自然会是懂事的子女。”
老太太这会儿真是火气上头,使力站起来,颤巍巍往房间走,哽咽道:“你们不就是嫌弃我每个月还要花几百元钱买药,我早想走了,前几年有人介绍个有退休金的老头让我们搭伙过日子,你们又不同意我出去……如今又嫌我不早点死了给你们添麻烦。”
“妈,别说了。”孟圆叫了一声,把夏淑良推去厨房:“咱去做饭好吧,都饿的不行,把外婆气病了还不是我们出钱出力治。”
夏淑良气哼道:“她生病?她的身体比我还好,吃饱睡足还能跑去外面说我和你舅坏话,怪我们拖累了她,你信不信,我和你舅指不定死在她前头。”
孟圆叹了口气,走回了老太太房间,随手把门锁上,抱着老太太安抚:“外婆,您怎么跟着我妈的脾气走,你舍得看不见我。您家闺女和您一样,嘴上的话句句是刀,扎的她自己的心血流不止,一家子血肉至亲,打断骨头连着筋,再怎么吵也不会怎样,您可不能和自个闺女钻牛角尖。”
老太太知晓除了这里也没有别的容身之处,躺靠在床上,眼角还挂着眼泪,神情愤慨。
孟圆看着老太太莫名的怅然若失,好好的心情烟消云散,早上孕检时窜出来的癫狂兴奋不见踪影。说白了,生孩子养孩子都是小马过河,教养一个孩子责任重大,大到让人恐惧,受苦挨累熬到头或许落得一地埋怨。
夏淑良家三姐弟,她是老幺。她出生未满三个月,父亲癫痫发作倒在外头,没救回来,母亲不是个抗的住事情的,姐姐年纪轻轻开始当家,哥哥是家里唯一的男性劳动力,她年纪小和哥哥姐姐也不亲近,每每有些不如意就成了家里大人发泄不满的对象。好在坚持念完了中学,基本的算数能力不错,长大后得了附近学校的出纳工作,会计电算化后跟不上又换到学校图书馆做管理员,儿女双全,老公也算踏实能干,在民政上班,本想着安安稳稳熬够工龄退休,却不曾想,没过几年安稳生活,枕边人又抛下她早早地去了。
夏淑良少时不易,成年后本已拥有大好前景,却又重回少年时的艰难。她总是孜孜不倦的把这些事情当成故事讲给孟圆听,说完又站在制高点告诉孟圆:“你可赶上好时候了,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多苦啊,别身在福中不知福。”然而她从来未曾在意,孟圆的心里会不会不平衡,毕竟她也为这个家付出了很多。
回想前半生,爸妈实际上称不上是很尽职尽责,刚一岁就把她放在老家,让她当了留守儿童,一直留守到上小学。
小学三年级,他们又生了弟弟。
加上高考填志愿的时候,夏淑良打定主意让她留在省内,读个师范就好,她那年考了全市前二十,多少高校向她抛出橄榄枝。夏淑良却说:“家里条件一般,我和你爸的职业生涯也就这样了,积蓄就那么多,把你供上去了,你弟弟可就一点余粮也无,再说,女孩子读个师范院校出来,当个老师稳扎稳打,就业找婆家都好听,我在学校边缘游行这么些年,你也知道我多想成为一名人民教师。”
于是她读了师大,没去外地,也不常回家。班上有成绩好的同学攒学分拔高绩点,备战考研加深筹码,她觉得这计划不错,跟着同学埋头啃书,周而复始,天天如此,想着能留校保研也很好。
事情本来已经十分顺利,孟圆书读的辛苦,成绩却很好,获得了本校保研的机会,都找好导师了,却赶不上命运对个人的打磨,那时候父亲已经是单位的老人,本不用参与一线的协调工作,那日赶上人手不足跟着部门的人去了事故现场,被闹事人一刀捅了大动脉,撒手人寰,父亲那边的亲戚为了这笔身故赔偿金闹得不可开交,夏淑良硬气的拒绝了父亲拿命换来的钱,沮丧悲痛中对着孟圆说道,“不读了好不好,你弟弟刚送去国外,你得出来工作。”
那段时日,是孟圆成长过程中最昏暗的日子,经常无缘由的吭哧吭哧默默呜咽,想到父亲,总是克制不了恸哭起来。
待丧事结束,眼泪又像是哭净,冷静的开始投简历,赶赴一场场笔试和面试。
努力终是没有白费,苦难却是还不曾抵达终点。
孟圆进了本地一家资产规模不错的城商行,一年柜台轮岗之后,就此竞聘到了客户经理岗位。就在换岗那一年,孟圆体检出了乳腺囊肿,成了赵良工老师手下的病患。
赵良工研究生在读跟着导师到医院跟岗见习,正是意气风发的光景,肤色白皙,人又生的高大,扔在一堆医护人员中也如明日新星般扎眼耀人。
当然孟圆已经在职场降妖除魔了一年,没那么浅薄不知世事,她首先注意这男人专业功底扎实,对主治医生的提问回答的有条不紊,接着是他的气质打扮,阳光朴实。整个病房人来人往,嘈杂哀嚎皆有,他拉上床帘,对着敞开胸膛的自己,手里的动作认真专注,神色淡然,颇有些年纪轻轻,老练沉稳的气质。
得,还真是长在她心尖上了。
查体结束,年轻帅气的医生对着孟圆打趣说:“妹妹人虽然瘦,乳腺却长得很好,不用担心,微创手术已经十分成熟,不痛的。”
主治医生笑着接话:“这是小赵医生,湘雅高材生,我会带着他一同给你做手术。”
那时候的孟圆是挣扎在身体出了毛病这团旋涡的女孩儿,内分泌失调又备受工作烦扰,大学时候也是个阴盛阳衰的环境,也没好好的谈场轰轰烈烈的校园爱情,工作中又总是遇到不少油腻自信的男同事假装周旋暧昧,因而见着这么干净出众的男色,心底的想法不自觉列阵以待,想着人这年纪和自己也大差不差,却是看得见前途一片光明,又见对方公事公办泰然自若的样子,觉得自己就是爱胡思乱想顾忌太多得了这场病……当下更加烦不胜烦,呆呆的红了脸低头干躺着,连谢谢都忘了说。
初遇就预感不简单,这之后两人还能好到什么地方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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