过去很长一段时间, 邢况才把徐未然的手松开。
他淡声冲医生道了谢,侧首看向徐未然:“跟我走。”
徐未然在他旁边跟着,一路出了医院。
外面天色已经很晚, 行人脚步匆匆地往家赶。
邢况转身问她:“吃晚饭了吗?”
她摇摇头:“不想吃。”
她的眼睛很红, 眼泪已经被擦干净了,并不想被人看见她刚才哭过。
邢况微不可闻地叹口气, 低下身看着她:“忘了?”
她不太明白, 眼神里有些迷惘。
“不好好吃饭的话,”他的口气像逗小孩一样:“会长不高的。”
两个人离得很近, 原本差了那么多的距离,因为他俯身的动作被缩短。
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薄荷味, 很清楚地看到他精致深邃的五官,锋利的脸部轮廓。
他好看得让人自惭形秽, 每多看一秒就会怀疑自己,她是不是长得不好看,跟他站在一起是不是玷污了他。
人行道上不时有人经过,把目光投在他们两个人身上。车道上响起一声鸣笛,把徐未然从怔忪中拉了出来。
她避开男生灼热的视线, 不动声色地往旁边避了一步:“那好好吃饭,我就还会长高吗?”
她是真的在认真问他, 小孩子一样好逗。邢况笑了声,难得耐心地说:“嗯。”朝她走近了些:“所以要吃什么,想好了吗?”
徐未然往周边商铺看了看,见不远处有家拉面馆,指了指说:“面。”
邢况开始带着她往那里走。
徐未然想到俞筱, 觉得自己不能跟邢况走这么近。虽然刚才被关在停尸房的事她还心有余悸, 急需有个人能在身边陪陪她, 不要扔下她一个人。但如果这人是邢况的话,她心里总是过意不去。
临进店前她停了下来,问他:“现在几点了啊?”
邢况看了看手机:“九点。”
“那还挺晚了。”她尴尬地挠挠后颈,有点儿难以启齿,但仍是要说:“你要先回家吗?我已经没事了,自己去吃饭就好了。”
夜风吹过来,把她脸庞的头发微微吹起。她身形瘦小,穿着浅色系的衣裳落拓在风里,楚楚又动人。
邢况眉眼微动,好像能看出她在想些什么一样,故作随意地说:“回去干什么,也没有女朋友要陪。”
徐未然呆了呆。
他话里的意思,好像是在告诉她,他根本就没有女朋友,学校里那些传言都是假的。
不等她说什么,邢况已经把门推开:“过来。”
两个人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下,点了两碗面。徐未然虽然胃口不怎么好,但为了能再长高几厘米,努力地把面吃下去一半。
服务员见她搁了筷子,过来友善地提醒:“不好意思,请问您是不吃了吗?”
徐未然有些莫名:“啊?是啊。”
“是这样的,我们老板平时主张节俭,不赞成浪费的行为,所以一直有规定,客人点的餐品必须要吃完。如果吃不完,一定要外带的话,需要多付一倍的钱。”
服务员抱歉地指了指墙上贴的用餐小贴士,徐未然顺着看了看,发现上面确实写着这些内容。
她第一次碰到这种奇葩的店,如果事先知道,她就不会来了。
她有点儿生气,怎么就能有这么不讲理的规定,吃不完就要付两倍的钱,就算外带也要多付!
她没敢把心里的话说出来,不情不愿地说:“知道了,我会吃完的。”
服务员这才走。
真到吃的时候,徐未然发现自己高估了自己的胃,碗里剩下三分之一的量无论如何都吃不下去了,多吃一口就会想吐。
邢况见她吃得辛苦,说:“别吃了。”
“不行,那样要多花一倍的钱。”她说:“等我歇会儿,我会吃完的。”
邢况:“缺钱?”
即使他的话听起来不带任何语气,可徐未然最近对钱的事很敏感,还是觉得他在讥讽她一样。
“我不像缺钱吗?”她情绪低落下来,目光落在碗里怎么都吃不完的面条上面。
宽敞明亮的店里,客人来了又走,推门时不知哪里挂着的风铃会响,叮铃铃的,声音清脆。
邢况把她手里的筷子拿过来搁在一边,面碗也端过来。
“不想吃的话,”他把手机拿出来,点开拨号界面放到她那边:“你的手机号告诉我,我帮你吃。”
店里人很多,有男男女女的说话声传过来,间或夹杂着小孩子的笑闹声。头顶灯光透亮,用一点儿暖光营造出假象。
面目深冷的男生闲闲在椅子里坐着,暖色调的光落在他蓬松的发里,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上,落在他冷白的皮肤上,想以此在他身上营造出一点儿温暖的影子。
但看来看去,仍是没有的。
这样一个天生透着冷意的人,怎么可能会说出这种话。
徐未然感觉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,嘴唇动了动,说:“这是我吃过的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“那你还愿意吃?”她不能理解。
邢况抬了抬下巴,语气随意:“为什么不能吃?”
“算了,”徐未然想了想,说:“我还是付双倍的钱好了。”
她刚要起身,却见邢况拿了双筷子,三两口把她碗里剩下的面吃完了,完全没有任何嫌弃她的意思。
她看得呆住,心里有些过意不去。
想到他刚才的话,她攥了攥手心,说:“我的手机好像丢了。”
邢况:“我会帮你找回来。”
“你知道在哪儿?”
“嗯。”
徐未然抿抿唇,最后把他的手机拿了起来,存上自己的号码,写上名字。
邢况接过手机,找到她的号码打过去,拨通以后那边的人果然按了挂断。
他没有在意,等付了钱带她离开餐厅。
临走时徐未然特意看了眼墙上的菜单。
邢况在旁边看她:“要算该还我多少钱?”
她没说话。
“算好了吗?”前面有人走过来,眼见要撞到徐未然,邢况把她往旁边拉了拉,很快松开手:“该付我多少?”
她所有的钱都在手机里,一时也还不了他,只能说:“我过两天再算。”
邢况没见过像她这样、一直在用确切的钱财数目分隔开两人关系的人,无奈笑了声,转身往回走:“跟上。”
徐未然像是无枝可依的流浪儿,在这个夜晚没有别的路能走,只能紧紧跟在他身边。
在某些瞬间,她是有过害怕的。
怕他突然就会不见了,留她一个人不知道要往哪儿走。
更怕这个想法不是一时兴起,不是一时片刻的头疼脑热。它会在往后的日子里,如影随形地跟着她。在无法见到他的往后余生,依旧如影随形地、如附骨之疽地跟着她。
到了地下车库,她想像以前一样坐在后面,可后车座上搁着很多东西,大包装小包装,挤挤挨挨地放着,把后车座占满了。
徐未然看不出那些都是什么,犹犹豫豫地把车门关上。
一边的邢况淡漠开口:“坐前面。”
她只能跑去副驾驶那边坐。
回去的路上她没撑住又睡着了,两只手仍是没什么安全感地拽着身前的安全带,一张白嫩嫩的小脸原本是往外歪,后来无意识地朝邢况这边转了过来,调整了个舒服的睡姿往后靠着。
邢况把车停在她家楼下,等了一会儿,见她始终没有醒来的迹象,准备把她叫醒。
微弱光线下,他看到她脸侧贴着缕头发,发丝黏在红润柔软的唇上。
他心里莫名一动,看了她一会儿,伸手帮她把发丝拨开。
女孩睡得不安稳,眉心蹙了蹙,口里呼吸开始急促,抓着安全带的手越捏越紧,额上有汗渗出来。
像是被梦魇住了。
“徐未然,”邢况开始叫她:“未然!”
徐未然好不容易才被他的声音从噩梦里拉出来,猛地睁开了眼睛,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呼吸。
她在停尸房里待了两个多小时,以为自己会不在乎,可睡着以后还是做了噩梦,梦到十几个青面獠牙的恶鬼在分食她的尸体。
自从相倪走后,这么久以来的委屈、恐惧、疲累在这一刻全部涌了上来,她忘了身边还有别人,鼻子抽了抽,眼里滚出两大滴滚圆的眼泪。
她本就长得柔弱,一哭起来更是可怜了三分,脆弱得像寒风中的柳絮。
邢况有片刻的慌神,一贯冰冷的眼睛破开一丝温柔,声音也不再冷着:“做噩梦了?”
徐未然把脸上的眼泪擦干净,命令自己别再哭了:“嗯。”
“梦见什么了?”
“就、就梦见鬼了。”
邢况一只手动了动,想去摸摸她头发。动作还没发起就被他强行打断,手心握了握。
“世界上没有鬼,”他用哄小孩的语气说:“不用怕。”
徐未然抬起头,一双水光潋滟的眼睛可怜兮兮地看了他一眼。
他被这一眼看得猝然热起来,眸光深了深。
徐未然把安全带解开:“我走了。你开车注意安全。”
邢况再开口时声音变得哑:“好。”
他在车里看着女孩走远,一直到四楼窗口的那盏灯亮起,才调转车头出了小区。